浮海完全融化成一滩烂泥了。
为了让她重新站起来,御守不得不像抱小孩一样托着她的腋下往上使劲,后者没有打算抗拒,只不过又变回了最开始那副令人担忧的状态。
「哎呀,我记得你是……叫浮海什么的?」
「你们认识吗?」
倒是好好记住名字啊——御守当然没有这么说。
而成为话题中心的少女完全没有作声,只是把视线深深埋在头发后面。
「倒也不算,她是我的同班同学啦。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第一次在校外见到她啊……那个,晚上好?」
「你好。」
于是,在浮海用最低限度的语句答复爱纱后——
空气凝固了。
(咦,咦咦!?)
看着爱纱露出难堪的笑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御守简直像自己是当事人一样感到尴尬得不行。
(坏了,这两个人看上去一眼合不来啊!)
怎么办,要继续旁观吗?不,看来只能这样了。
「呜哇哇,突然想起来家里大扫除还没结束!为了最后的收尾工作我们就先回去了,浅井姐姐再见!!」
这种说法似乎容易让人误解他和浮海的关系,不过事到如今考虑不了这么多了。
御守一边牵起少女纤细的手,一边向爱纱用力挥手告别。
「哈……再见。」
爱纱也呆呆地挥了挥手,没搞懂眼前到底是什么情况。
虽然御守并不讨厌傍晚的闲聊,但他实在没法忽视浮海那股生人勿近的氛围。不知道在她眼里爱纱是怎样一个人,总之还是先分开为妙吧。
(不好意思了番茄妹。)
拉着浮海跑了好一段路后,他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不得不说的是,女孩子的身体真的好容易疲惫。
御守想到,爱纱似乎和浮海并不太熟的样子,不过在后者看来,对方是怎样的一副形象呢?看她刚才的表现,隐隐约约有种不太想扯上关系的感觉。
「那个家伙……太肤浅了。」
「你最好是在说谐音梗!?」
然后他放弃了。哪有刚和别人分开就在背后讲坏话的……
「我的意思是,我和她不是一类人。」
「你想说因为自己是废宅,而她是风纪委员所以现实生活很充实之类的吗?真是的,这不是反而在给自己贴标签了。」
「适当的标签化有利于阴角的生存,真的。」
「其实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连学校都不去的那种,你信吗?」
浮海没有回答,这种在关键地方留白给自己想象空间的桥段让御守心里一阵发毛。
回到家了。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吗。就在这里分开吧,浮海,我该回去了。」
「诶,大扫除的收尾工作呢?」
「别当真啊。」
御守在大门外和少女告别,对方扶着半掩的门默默地站在玄关,像是在守候着身后的私人空间,又像是对什么东西感到恋恋不舍。
「那个——今天的事情……谢、谢谢了,御守同学。」
「嗯。话说回来,你真的能行吗?」
「什么?」
「卫生之类的。我也只帮你打扫干净了客厅而已。说到底,这些都是需要依靠自己完成的事情,我能提供的帮助是有限的。」
单从客厅来看,就不难发现浮海并不是偶然造成的这副惨状,那毫无疑问是长期的坏习惯所导致的。而御守只是作为外人,在不了解任何内幕的情况下好心帮了她一把。难道仅仅凭借这份好心,就能够改变她的根性,让浮海转生成勤劳爱干净的好孩子吗?……答案是否定的。
御守暗自叹了口气,他并没有介入他人生活的余力。在适当的时刻拉一把,然后尽可能地给予鼓励,这就是他能做的全部了。
「……」
而浮海就好像读出了他的内心般,那对隐藏在刘海之后的双瞳一度折射出恐惧的色彩,嘴唇抿成了一条缝,双腿隐隐发颤,就好像等待着大人数落的坏孩子,不敢流露出一句哪怕是认错的真心话。
(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御守没有迟疑,接着说:
「我也不想过度干涉你的生活,只是觉得,如果你能够好好对待自己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没错,就该是这样的。
不知为何,御守从浮海的身后看到了一个可怕的幻影。那道幻影用甘甜的声音招呼着他,引诱御守拉近和少女的距离——而隐匿在幻影身后的万丈深渊,却在无休止地嘶吼着,企图将一切生灵万物都吞噬殆尽。
御守并没有记忆。
可是他看到的这一幕,仿佛和脑海中某段不可挽回的记忆的伊始点重叠了。
「那就这样,再见。」
「……再见。」
浮海最终还是关上了门。
以这次真正的告别为起点,御守恍惚间发现从下午开始就围绕着自己的压抑感和倒错感消失不见了。柔和的月光洒在大地上,整座城市步入了宁静的夜晚。和浮海只不过相隔着一扇门的距离,他却感觉自己和这个少女恍若身处两个世界,仿佛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一般。
(这就是选择「放弃」之后带来的感觉……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也不过如此吗?不,本来就只认识了一下午,还想怎样了。)
不过,浮海似乎从没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事到如今,他莫名地产生了迟到的好奇心。
(Fukai……Fukai……是写作哪两个汉字的来着?)
御守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
但是目前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事情。
他边顺着来时的印象往回去的方向走,边打开手机打算联系森谷。
「……等等。」
这时他发现,手机里竟然有三条未读信息,全都是森谷雪绘以邮件的形式发来的。
他怀着不安的心情点开第一条,屏幕中赫然出现的三行大字仿佛恶毒的诅咒般刺进了他的瞳孔里。
//「不要回医院!不要回医院!不要回医院!」
(哈?这是哪个信奉宇宙和平主义的外星人?)
饶是如此,御守还是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森谷会突然以这么绝对的命令语气警告自己?医院发生什么了?是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吗?御守的脑海里接连抛出疑惑,手心禁不住地往外冒汗。为了保持镇定,他连退好几步靠到路边的墙壁上,借着冰冷而坚硬的墙体来缓解巨大的冲击。
随后,御守点开了第二条。
//「我们在医院的位置已经暴露,一旦回到那个房间,你、我还有山吹都会陷入危险之中。我尽我所能地发挥了保护你的手段,虽然你现在看上去可能和原来不太一样,总之先忍忍吧,等风头过去了我再想办法转移。你现在只需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就行,也不要回茶馆,这段时间出入这座城市同样容易露馅。不用担心我和山吹。对了,这次的对手是初空那边分裂出来的一批人,他们盯上你的性命了。至于原因……你还记得山吹有没有和你提到过,你们在『月光炮计划』实验场的事情?她欺骗了你。你的确表现得很出色没错,受大人们的赏识也没错。但那并不是作为实验体,而是——领袖。」
(盯上……我?)
海量的情报涌入了御守的脑海。
他一时间竟无法判断,这整段话的告知对象到底是不是自己。
(不不不,什么总之先忍忍……和原来不太一样,莫非是指突然变成女孩子?这是哪门子的保护,而且她是怎么做到的!?)
没有细究,他想着之后要揪住森谷好好问清楚,紧接着把目光投向了下一个关键词——初空。
按照森谷的说法,盯上御守的这群人是从初空这个地方分裂出来的。
(初空……这不是十二名月之首,这座城市历史最悠久,实力最雄厚的高校吗,为什么——)
一联想到这个词,御守就感觉脑海中一片片灰黑色的阴霾扩散开来。他吃力地捂住额头,咬牙不让自己的精神受到影响。
最后,则是御守一直以来都想知道,而无论是山吹还是森谷都一再回避的话题。
——他的过去。
(不是实验体,而是领袖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我的失忆并不是因为在实验中遭到迫害,或者承受不了痛苦而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之类的……而是完完全全地反过来,这个实验本身就是由我启动的?是我,亲手领导着黑暗的人体实验,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山吹?)
御守忘记该怎么呼吸了。
他在解读完这段信息的那一刻,连人生的意义都被击得粉碎了一般,脱力倒在了原地。
他终于明白山吹最初见到自己时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到底是因为什么了。
那是恐惧。
那是愤怒。
那是再次见到让自己被双亲背叛,还把自己伤害得体无完肤的罪人的仇恨之心。
可是,可是……为什么这样的她,仅仅是在知道御守失忆了之后,就像完全原谅了他一样,不但不计前嫌,反而还带有相当程度的好感?
御守想不通,这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相当不合理的。山吹应该非常记恨他才对,根本不可能会像现在这样,一声声地管他叫「前辈」「前辈」,还表现得那么可爱粘人。
在那个黑暗的实验场中,一定发生过什么更加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往事……
但御守能分辨得清,即使是这样的他,也被山吹给予过期望了。他并不认可过去的自己,既然如此,哪怕是赎罪也好,必须要为了山吹,同时也是为了自己而做些什么。
(我必须……振作起来。)
他最终决定把目光重新投向前方。
把情报重新整合一遍过后,御守得出了这样一个推论。
所谓的初空,并不只是表面上的名门高校那么简单。在它的背后隐藏着某个组织,而他曾经在这个组织中担任过要职,并启动过一项名为「月光炮计划」的实验。在那座地下实验场,他和山吹相遇了。
(盯上我的性命……是因为我携带着初空内部的情报逃了出来,所以打算来肃清之类的吗?不管怎么样,这次真的该好好重视起来了。)
御守没有点开第三条信息,因为它唯一的内容已经全部显示在了预览中。
//「保护好自己。」
看着这短短的几个字,他想起了森谷离开时自己对她说的话,没想到现在立场却反过来了。
这不过是一个微凉的夏夜,寂静无人的四下却悄然变得暗藏杀机。
(哼,不就是逃命吗。)
他幽幽地站起身,孤单的身影被街边的路灯拖得很长很长。